第一章 春
南国的春天，雨季终于还是要来的。破旧出租屋门前的几棵小叶榕，颤动的枝头已悄然褪去了深色。刚刚雨过后的天晴，天空的明媚顿时蔓延开来。颜冶一脚踩进一个水坑，忘记了不合脚的大号鞋子上破开的洞，拎起浸在水里的脚甩了甩，蹲下身子叠起心爱的迷彩裤，起身拍了拍沾了泥的裤脚，走进昏暗楼道。
颜冶是村里第一批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中的一个，黝黑皮肤的他和所有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怀揣着挣大钱、发大财的梦想涌入了这股人流。能够住进这样的房子已经挺不错了，他一边上楼梯一边这样想着，工地里的工资三分之一就可以支付了，有的人还没能找到工作呢，成天睡大马路。
腐朽的木门似乎已经有点松动，倒是生锈的钥匙孔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管不了那么多，一个小缓冲把门撞开了。屋子里透过来连绵小雨后的一抹柔弱阳光，仿佛那就是这么拼命的希望。
吱嘎作响的铁床太高，是出租屋的大妈安置的，好像之前床下是用来摆放另一张小床的，现在被挪走了。虽然颜冶也有一米七几的个儿，不用楼梯都能撑着床板上去，可是这么大个空位在这个本来不大的空间里，这个空位显得太格格不入，就像是要和他偶尔泛起的寂寞发起挑战。甩掉湿哒哒的绿色解放鞋，放在窗台上接受阳光的亲吻，这是他唯一的鞋了，还是老革命的父亲留给他的。难得碰上工闲期，刚刚完成一个大工程，就等着月末老板验收发工资了。他光着起了泡的大脚板，在湿凉的水泥地板上找了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倒腾起角落里几块废旧的木板来。大概之前也是什么柜子之类的原料吧，不过很薄，看来也不结实，想着弄个鞋架填补下空缺似乎也不错。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具太简陋，那几颗钉子都是木板拍木板装起来的。本来就双手粗糙的他不怎么会做好东西，做事起来永远都只是拼命做，从来不懂得偷工减料，像是田间勤劳耕田的牛，没有一点歪脑筋。看着成品的简陋鞋架，不由得竟然多做了几层，颜冶笑了，将来他会有更多的鞋子，甚至还会有另一半的鞋子摆满整个鞋架。
想起儿时的青梅竹马，那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说起家庭状况，颜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不愁吃穿的女孩硬是喜欢上了他——家里经常穷的揭不开锅，长相虽然也不算差但也不算出众。记得离开村的前一晚，他们悄悄约在村口那棵茂盛的小叶榕下，说了分别，更说了再见。相恋时的人总是依依不舍的，女孩有嗔怪，但是对于城市的向往也是她所期待的。最后的约定似乎连这棵百年的老榕树也听见了：等他安顿下来，他就要把她带到城里，去看看新的世界，一起尝尝城里人的滋味。
那时候大概也不用再担心孤身奋战的日子有多难熬，会有一份体面持久的工作，还有个可以在这个城市站稳的地方。他把那双鞋放在做好的鞋架上，破开的洞肆虐地嘲笑着他的现在，一股恶臭味差点没把他熏晕，他捏了捏鼻子，打开窗子，阳光星星点点洒在那几棵大树上，它们也经历了一番雨水折磨，颜冶盯着那一树新芽出了神，好一阵子过后醒过来，爬上床继续做他的“白日梦”。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对吧，就像现在的自己，广袤的大地上有他落脚的地方，再狭小的空间里都有一片属于他的蔚蓝天空，就像他那唯一的解放鞋，也有了自己的小世界。
第二章 夏
蝉鸣聒噪了深夏，午后闷热的天气，把颜冶的兴奋感燃烧到了上百千度，手上紧紧攥着刚刚拿到的工资，又完成了一个工程，按照这样的进度，大概再过两年他就会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吧。
“诶哟！真是亮瞎了，老板的女友耶，快来看！”工友过来拉了拉还在工地上认真搬着砖头的他，刚刚抬起头，眼睛撞上反射回来的光芒，是一双耀眼的红色高跟鞋。还没回过神来，说道：“城里的女的都穿这个吗？”
“嘿嘿！看人咯！城里的女孩多漂亮哟......”
颜冶没做声，心里嘀咕着再漂亮的女孩也没有她漂亮。扭头继续搬砖头，不过鞋子，那个高跟鞋，她会喜欢吗，穿上它是不是就是城里人了。她一定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会是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一路小跑，直奔百货大楼。
正午的烈日打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汗水把白背心贴在了他的身上，绘出了他强壮的年轻身形，他的心里只有那双红色高跟鞋，只有要和他一直走到世界尽头的她。琳琅满目的款式，他一眼看上的·那一款，比之前老板女友脚上的更普通一些，更加有女孩的风味。也许他也不懂那么多，只是心里泛起的涟漪把他的世界推到了这里，推到了这双红色高跟鞋前，被攥的皱巴巴的票子竟然第一次这么大数额地交给了一个陌生人，一路慢慢悠悠晃荡着回家的颜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一刹那做了个这么果断的决定。想着女孩收到礼物后的惊喜，想着女孩穿上鞋子后的喜悦，想着总有一天他们能够像城里人一样挺直腰板生活，再多的顾虑都不是问题。看看袋子里的红色高跟鞋，一时间呵呵的傻笑起来，穿着他那双烂烂的解放鞋，迎着明媚的阳光奔跑起来。
想念是有多么深，在每个不能入眠的夜晚里啮噬着他的身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出租屋里肆虐张狂。闭上眼睛都是她的身影，都是她上扬的嘴角，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画面，过去的，或者未来的。
路口小叶榕下，阳光斑驳打在她的身上碎成了星星点点，女孩手上拿着他爱吃的炒米饼，孤身一人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的她张望着远方。在家里又哭又闹的她真的苦了家里的老父亲，一边不希望女儿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一个还没有未来的小伙子在一起，一边这边女儿的每一滴泪水仿佛都像是酸雨一样打在他的心头，他担心，担心她的身体经受不起折腾。
“让她去吧，我没办法陪她一辈子……
女孩只有他寄来的一封信，一个很陌生的地址歪歪扭扭地写在信封上。不识字的他大概是找人代写的吧，可是她不同呀，她有足够的资金供她读完初中。弟弟还在读书，她一个女孩子家的，在农村里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可是她不这么想，她有的未来，不仅仅在颜冶的创造中，更会有她的努力参与实现的幸福。
颜冶从转角处蹿了出来，遥遥远远望见了熟悉的人影，急忙忙地刹住了，差点没摔跤。那是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人儿，站在这里，却像是个触碰不到的虚幻。女孩缓缓向他走来，不用培养天生就有的气质这一会儿让转角处的颜冶呆住了，像是这么久一直都在做梦。
“走啦，带我去看看，我们的家。”
哭累了的眸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而闪闪发光，旅途的劳累、等待的疲惫，顷刻间都幻化成汗珠，最终被阳光蒸发吸收，烟消云散。这是他的恋人。
“你怎么来了？”静默许久后冒出的一句话硌的人生疼。
“我怎么不能来呀？”她挽起他的手臂，娇嗔地说道：“我就是要整天和你在一起！”
只一句话就把阳光逮住了，把他们框在了一起。双手合十，仿佛就能走向未知的世界，所向披靡。
出租屋的简陋还是把女孩吓了一跳，摸了摸他粗糙的大手，眼里全是怜惜。几个月不见，瘦了呀，真的瘦了，亲爱的颜冶。还好有阳光光顾，这个小屋也还算温暖，炎热的夏季里也不会太难受。
高高的床下摆着的鞋架，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大概有些突兀，女孩还是注意到了它的上面一双鞋也没有的特别，还有放在旁边的几片类似木板。
搁置在多余废旧木板上的炒米饼，颜冶恍惚记起他刚买的高跟鞋。“快来，试试看。”他蹲下身子来，女孩扶着他的背，连张凳子都没有的房间，勉强维持平衡。
“高跟鞋？”
“嗯，喜欢吗？”
“嗯嗯......”女孩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脸上写满了幸福。像是个小孩般，穿着它们，兴奋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小女孩偷穿了母亲的高跟鞋般小心翼翼拉着颜冶的手，及他眼睛的个子，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真美......”
双眼对视时生出的火花，顿时充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双唇的火热仿佛要把彼此融化。
女孩执意留下，执意要为这个狭小的空间增添她的温暖气息。顾及不了那么多别人的眼光，这个世界里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彼此，隐隐约约中他们之间仿佛已经被月老早早地绑了线，捆绑在一起的，就是他们的生活。颜冶更加努力的工作，他的踏实认真是包工头有耳闻目睹的，受到了赏识，得到的机会也就更加多了，薪资也随着他的升职有所提高。
每天晚上，鞋架上有一双红色高跟鞋。还有，一双打了补丁的解放鞋。夏天的阳光爬过窗台，在他们的房间里更进了一步，潮湿的味道不再肆意蔓延，就连之前解放鞋的臭味都不再那么浓了。
第三章 秋
除了接踵而至的台风，这里的秋仿佛没有多大的变化。已经是第三年的秋天了，对比他们回过的家乡，没有一地的碎叶，没有枯黄的野草，没有异地的思念。他们像所有在一起的恋人一样，又不像所有在一起的恋人一样，作为外出打工的这一批人里，他们的生活似乎还算不错。
虽然房子还买不起，但是在某个闲暇的午后，那间小屋被颜冶和重新粉刷处理过后漏水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而且屋子里还添置了一张小桌子和两张小凳子。
“真爱你对生活的态度......”女孩拥入颜冶的怀抱，“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有你就足够。”
“房子是租的，但是生活是我们的。因为你，我更爱我们的生活......”
颜冶知道搬砖头的日子终究得过去，虽然包工头给了他很多机会，但是他更加急切的想要成功。第一次返乡的时候他们就结了婚，这桩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在婚礼当天没有得到多少人的祝福。只是女孩的父亲想通了，作为乡村里还算有点积蓄的家庭，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女儿的嫁妆。可是父亲的担心终究还是没有办法避免，女孩从小就很容易受风寒。
女孩的母亲在她七岁时因为感染肺结核离开了人世，大概是不希望面对现实，那个葬礼她硬是没有参加。坐在村口的小榕树下，等母亲从集市上回来，倔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就是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颜冶从学校回来了，那是他的最后一次课，家里最终是决定让他回来帮忙干农活了。两个年纪小小的孩子脸上都挂着抹不去的愁容，就是那时候吧，两颗受伤的心紧紧相拥。
霓虹灯闪烁的城市里总是会有很多“一夜暴富”的故事上演，他们或者有运气，或者有眼光，或者有实力。他们站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在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而至时乘上了风帆去劈荆斩浪。颜冶并不是个敢于冒险的人，毕竟他所能够搭载的风帆太破旧，风浪扑来随时有风险。可是有了女孩，颜冶更加愿意试一试，因为生活中有了更加美好的希冀。不多久，他便辞去工作，开始了从商的探险。
红色高跟鞋，还有破旧的解放鞋。女孩知道颜冶的梦很大，梦里有翩翩起舞的她，可是她不愿意在他的梦里独舞。女孩知道，城里的体面人做生意都穿上了西装，打着领带，一双双铮亮的皮鞋那么抢眼。她希望亲手为他制作一双皮鞋，风里来雨里去走多远都有她的陪伴。
几天前她发低烧，胸口一阵阵的闷疼，她没有吭声，穿着心爱的红色高跟鞋去买了个缝纫机，还有一些处理过的皮料，鞋帮，还有好些工具。聪明的女孩，只是凭借那些天陪颜冶见几个客户时的观察，还有此前做鞋子的经验，摸索摸索，大概也不是很难。颜冶每天很晚回家，在他的面前，她把缝纫机作为另外一种补贴家用的工具，缝制着各种精致的配饰。偶尔让颜冶很心伤，他不想她有任何的疲惫，上次在外面见客户的时的突然晕倒把他吓坏了。在临近的小诊所，医生只是说可能是最近太奔波了。
“闲着也是闲着，缝纫机，总不用奔波了吧。”女孩眉梢上的笑让颜冶顿感难过，机会那么多的城市，似乎没有属于他的。要么是太着急收手，要么是太迟滞放手，总是没办法及时抓住，还是要让女孩和他受累。
日子好像很漫长，窗前那一排小叶榕早就转成深绿，深深浅浅的蝉鸣伴着没入了炎热，带着过往一并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偶尔袭来的寒冷让人触不及防。房子不会漏雨了，可是这湿冷的天气，老房子经受不住雨水的欺凌，还是在雪白的墙壁上顺延开来一条条悲伤的线，交织在一起，一大片的不安在喧嚣。
女孩的皮鞋差不多也完工了。略微显得有些惨白的面容，在暗黄的灯光下更加感觉晶莹剔透。颜冶好些天没有归家，他出差了，去了北方的某座城市，洽谈一个项目，只要确定下来就有单大生意了。离开的那天她的身体不是很舒服，再加上想着还没有做好的皮鞋。虽然不舍，还是留在这个有点凄冷的小屋里，一个人的日子里不用躲藏她的皮鞋，她急着赶工，冥冥之中似乎老是看见母亲的笑颜，不想离开可是现在仿佛也只是他的累赘。
母亲留给她的香囊，被她浸泡成了香水，因为在她的心里，液体的事物仿佛能够更加接近阳光。淡淡的桂花香味，是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
女孩很累，这些天马不停蹄地做着这双鞋，没有理会血的味道多么难以忍受，没有在意夜晚的风很大，没有计较自己的身体能否捱过下一个冬季。是应该要更加爱自己的，可是总是感觉头顶那抹乌云散不去，那个小女孩要跟着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会不会更好？至少再也不会让爱他的颜冶四处奔波，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已经是压力了，何况还要有个病怏怏的自己，像个“拖油瓶”一样拽住了他的前程似锦。
把属于他们俩的未来安置在鞋架上，他们本来可以拥有的幸福。鞋架上，并排摆着一双红色高跟鞋，一双中号的黑皮鞋，生活本来可以越来越美好。小心擦拭着，又抹上鞋油，很小心地洒了点香水，两双鞋一刹那间都变得神圣起来，都像是在淡淡的香味里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第四章 冬
不该是很冷的天气，虽然没有零落一地碎叶，可是枝头的颤动的无力，大概就是这个世界最无力的反抗。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阵冷风穿门直入，整个小房子似乎都要被吹得鼓起来，窗帘被风拉开，明媚的光芒，有些耀眼。
项目谈妥了，只要进行的顺利，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颜冶带着像是三年前他把红色高跟鞋买回家时的快乐，还有几分把女孩一人留在家里的惴惴不安，奔向他们的未来。
颜冶的腿发软，重重地跪在水泥地上。简陋鞋架上的红色夺人眼球，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鞋子下面压了一封信，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这仅仅的几米距离，心爱的女孩是走了吗？偌大的城市，她经不住风吹的身子，能去哪呀？惊愕把他捆绑，颤抖着打开信，泪水夺眶而出，终于是没有方向，没有看得到的远方。
清秀的字体，还有一个个标好的拼音，这是女孩留下的全部。
亲爱的颜冶：
对不起，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永远都没有痛苦，真好。我想我的病情大概已经恶化了。不想让你看见我的憔悴，所以，原谅我，自私地走了。
几个不眠的夜里，妈妈好像来找我了，大概天堂的她也有点孤单。
不要来找我了，这座城市太大，总有容纳我的地方，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的，好吗？
看见我为你做的皮鞋了吗？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再给彼此一个约定吧，五年，五年之间你若没有找到你更爱的女孩，我若能够把病治好，我会在路口那棵小叶榕下埋下我的答案。五年后就在我们在重逢在城市相遇的那一天。
不要刻意等我，去寻找你的幸福，你会有更多美好的未来，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好好活下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永远爱你的女孩
出租屋的大妈要搬走了，她的儿女要把她带去国外住了，整栋老房子，留给了颜冶，一个人闯荡的生活，或许会更加难，剩下的，大概是那个似乎没有期限的约定。他的每一步走的那么稳当，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冲动在这样的时候终究被一句好好活下去的感叹号打断。
儿时的他们彼此给了彼此希望，现在的他们给了对方一个信仰。
鞋架上的灰尘太大，他把那双红色高跟鞋和那双黑色皮鞋包裹起来，存放一份记忆，一份幸福。把它们搁置在架子上。迟早有一天，都会被拿出来。在盛夏明媚的阳光里，再度穿上属于彼此的未来，属于他们共同的未来，好好欣赏彼此的面容，在茂盛的树枝下，在零星的树影下，好好拥抱彼此。
颜冶一边寻找着他的恋人，一边玩命地工作，希望能够为他们的未来做些什么。女孩，请求他的父亲维护他们的承诺，瞒着她的去向，也积极接受着治疗，给他足够的空间去闯荡他的天涯。
鞋架上，摆着一双大号解放鞋，鞋上有破洞，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只有一双孤零零的解放鞋，等着一切从头开始，等着一切想象能够变成现实，等着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孩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等待，是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