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小学课本里光芒万丈的首都，是清宫戏中尔虞我诈的皇城，是近现代史、当代史中惊心诡谲的风暴眼，也是当下无数北漂的梦想之地。这座城市的名字，是中国内涵最为复杂的文化、历史、政治符号之一，在不同的时代展现出不同的景观。高房价与沙尘、雾霾仿佛并未影响到它延续几百年的、既古老又年轻的帝王气质。西安、南京、洛阳等古都，老则老矣，却缺席了中国近现代与当代的国运。尽管偶有出场，却也只是客串或是阶段出场。没有一座城市像北京这样，一举一动与一个泱泱大国的生死存亡休戚相关。这大概也就注定了它的与众不同。它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长须老人，初看觉得神秘而不可亲近，如果他愿意张口讲故事，便可让你张着嘴听上三天三夜。
在北京，很难相信“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句经典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论断。历史是主持修建长城的各朝各代帝王书写的，抚着吸饱了早晨秋露的青砖，你可以感知帝王们想要维持千秋万代基业的朴素理想，可惜正如秦皇汉武穷经皓首也无法求得个人永生一样，王朝的永生更是无数明君都无力解决的历史绝症。从无到有，盛极而衰，朝代的轮换推动历史车轮踽踽前行，一代代的帝王重复着前朝的故事，写下或精彩或平淡的苍凉。
历史是故宫的老主人们书写的。太和殿前的宽阔广场，站满了将军大臣，皇帝孤独地坐在龙椅之上。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康熙乾隆光绪慈禧，这些人杰擎起历史的巨褖，描画盛世与乱世的轮回。李鸿章裱糊匠的自嘲与袁世凯野心勃勃的弄权，孙中山梁启超们丰满的理想与慈禧姗姗来迟的立宪决定，让中国这艘古老的大船进入了生死难测的风暴区。在故宫里抚着红墙闭上眼，你便可看见宫女太监、王公大臣们的鬼影幢幢，他们仍在为已经破灭的帝国忙碌着，永远留在了那个时代。
历史的舵，落在北京。1919年五四前夜的燕园舞动蝴蝶的翅膀，预谋了席卷全国的大风暴。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之蔡元培，中国精英齐聚于此，因而才使得这里具有掌舵的力量，成为历史的必然。北京大学，因而不仅仅是一个“地名+大学”的简单名称，这是一所连图书馆管理员都可得道飞升的“圣地”。或者当代的北大已然有些失去了当时的仙风道骨与慨然之气，但是有着如此厚重精致的历史积淀，就算想要堕落，也是需要工夫的。
1949年当政者的选择，说明这里绵延许久的王气尚且未尽，京城北侧被斩断的龙脉还庇佑着权力。天安门有着开朝元勋们踌躇满志的身影，有着数百万袖戴红标年轻人的狂热与理想，也有着如今缄口不言的黑暗往事。这个全世界面积最大的广场，在短短六十多年的时间里就沉淀了如此丰富多元的历史元素。站在这里，便可感知一锅五味杂陈、是非难断的故事烩，无论如何也评说不尽。
这里是北京，所以一切都可能发生。
这句话是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的感慨。当下的北京热闹拥挤，不变的是皇城的优越地位。这里集中了最好的政治、经济、文化资源，集中了一流的智力资源。站在全国的风口浪尖，自然有一番乘风破浪的激昂情感。这里公平而残酷，实力与机遇巧妙结合，便能得到令人艳羡的成功。而失败者的黯然，则是庆功曲中不可或缺的低音伴奏。金碧辉煌的长安街是中国权力的枢纽，然而就在离天安门不远的地下通道内，也像其他城市一样，躺着为数不少的流浪汉，衣服破旧，眼神茫然，回荡着流浪歌手的声音。当国家领导人的车辆从街上驶过时，双方或许都不清楚对方的存在。等级的壁垒足以让一个阶层被另一个阶层无视，尽管他们同在北京，在GPS上有时还是同一个点。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城市人群的进化论。地铁里、后海酒吧里认真演唱的歌手们，心中惦记的必定不是酒吧的那点酬劳，而是一个更为广阔的梦想舞台。众所周知，音乐的路拥挤而狭窄，这也并不妨碍他们认真唱歌，朝着理想日拱一卒地艰难前进，他们相信，天道酬勤的规律在这里是有效的，这才是让北京成为无数追梦者齐聚之地的关键。不与官二代拼权势，不与富二代拼钱包，他们只想凭借一技之长，凭借北京丰富的机会和高人的指教，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到顶尖，享受到与自身实力相符的地位与财富。这里充满藏龙卧虎的蜕变，也充满不动声色的淘汰。“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儿失去：北京，北京。”
走在南锣鼓巷，一时会难以判断这里是不是北京。充耳的是东北话、上海话、山东话、四川话、广东话、国语、英语、日语，难得听见一句纯正京腔的“去你大爷的”。传统与现代、独立与融合在北京并不是一对矛盾，而是相互提味的一对食材，同时出场，互相彰显。皇城历史、宫廷秘事、政治风云成为了现代消费的资源，而现代的消费又赋予了历史新的活力，使之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延续。西餐披萨和豆汁爆肚，在这儿就能和谐相处。不过，当下已经与历史的本味完全割裂，游客关心的是如何把自己的脸塞到历史古迹中照一张相，如何挤进人堆、只为摸一摸镇城瑞兽貔貅沾沾所谓的财气福气——摸貔貅真要有用的话，景区管理人员天天摸，摸出个世界首富不就跟玩儿似的。不过，权与财已经是当代最大的信仰，论不得许多真假，只求一个满意的彩头。
历史的本味渐渐变淡，是时代前行的必然。放弃一些，才会得到一些，值得怀念，无可痛惜。作为一个国际特大城市，北京需要放弃的或许还会更多。舍与得的逻辑，不仅常见于各类禅师鸡汤，在历史中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或者只有在午夜的城门外，才能在现代北京城的喘息之下感知到正在飘散的历史尘埃，体味现代与传统交会的奇妙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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