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深爱过谁?”
“有。”
“到底有没有?”
……
钟立霍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后背都是冷汗,睡衣湿湿的粘在脊背上。
连续三个月,他天天做一样的梦——实际上是一样结尾的梦,每个梦的内容是什么他从来不记得,只知道在梦的结尾就是这三句话,自己常常在思忖如何对答时惊醒。
我有没有深爱过谁?钟立瞟了一眼身边的李峰,李峰睡得很沉,鼾声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很突兀,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的睡意渐渐散去,一股莫名的懊恼腾了上来,在无边的黑夜里蔓延。
李峰人如其名,两人初识时,亭亭玉立的她身上那股豪爽的像男儿一般的气概令他心动。她很能干,婚后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时常能拿回家一些外快,待自己父母也不错,隔三差五买些小礼物孝敬二老,他俩之间虽常有摩擦,却从未升级——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他认为自己是爱李峰的,否则就不会娶她,但究竟是不是深爱,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有一点是必然的,两人之间早就没有了恋爱时期的浓情蜜意,一切源自李峰的变化。
李峰的豪爽在婚后演变为粗线条的大大咧咧,早上从不认真梳头,只用手指划拉几下头发就冲进厨房摆弄锅碗瓢盆;她上洗手间常常不关门,捧着一本书在马桶上能坐半个钟头;她跟他说话的嗓门很少低于六十分贝,很多话本来可以平心静气地说,却总被她怒气冲冲吼出来,原因是觉得钟立反应太慢,到后来,连喊他吃饭那么简单的话都能充满金戈铁马的味道。
李峰婚后发福了不少,钟立偶尔调侃她腰部的游泳圈的时候,总被她横眉怒目半晌,然后好几天不理他,末了钟立只好一千个陪不是,说女人还是丰满点好否则内分泌失调而且摸起来硌手,李峰这才转怒为笑。钟立想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死都不肯承认自己的缺点,不但不承认,还非要老公把缺点说成优点。
钟立扪心自问,他对婚姻真的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婆能是个淑女。
什么是淑女?就是举止优雅,优雅中带着些许高贵,文静一些,脱俗一些。李峰太家常,太平庸,而且头脑太简单,简单得有些无趣。
钟立披衣下床,到书房打开电脑,现在是五点,还有一个小时李峰的闹钟就要响了,今天难得起得比老婆早,可以免去一顿唠叨。
开机,连网,进入聊天室,钟立很喜欢网聊,向一群陌生人倾诉让人感觉很安全。
常去的聊天室今天分外热闹,连界面都喜庆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在举行网婚,一切仪式和动作都用文字表述出来,新郎新娘的ID穿插在其中很醒目,钟立很想笑——两个ID,看上去的确是一个男一个女,谁知道ID的主人究竟是什么呢?或许是两个同性,或许是梨花和海棠,其中哪个是条狗也说不定。
“你好。”左下方的私聊小窗口闪动起来,原来是某个宾客和他打招呼。
“你好。”钟立迅速回复一句,继续盯着大窗口,关注婚礼进行过程。
“你的网名很好听,如风,像风一样。”来人说。
“谢谢。”
“带‘如’字的男性化网名不怎么好起,你太有才了。”
“未必吧,如龙,如虎,不都是男名?”
“这些太俗,有诗意的很少,相比之下女性化的如字名都不错,如云,如玉,如梦,如烟,如樱,如兰……”
“这么喜欢如字名,你怎么不起一个?”钟立看着对方那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平淡无奇的网名。
“谁说我没起?我叫如果。”
“如果?”钟立笑了。
“既然有如花,为啥不能有如果?”
“没错没错,应该有应该有。”钟立还是想笑,如花,如果,自己早先怎么没想到?
“你有没有深爱过谁?”
这句问话把钟立定在了电脑椅上,他的手做鸡爪状掐在键盘上,手腕下汗津津的。
“你有没有深爱过谁?”三秒钟后,“如果”追问。
又隔了三秒钟,对方再次执拗追问时,钟立这才机械地打出了回答。
“有。”
“到底有没有?”对方接下来的问话让钟立如雷轰顶,那雷轰完之后还不肯走,一遍遍在头顶轰隆来轰隆去。
“没有。”钟立被自己打败了,说了实话。
屏幕主窗口的婚礼进行到高潮,喜庆的音乐铺天盖地,还有闪闪亮亮的flash满天飞扬,很像那天的花瓣——他和李峰邂逅,也是在这样一场婚礼上,不,当然不是这样的网婚,而是现实中的一场婚礼,李峰笑着拍打肩膀上的花瓣时,不小心撞掉了自己的眼镜,自己手忙脚乱满地找眼镜的时候,又被李峰那两寸高的鞋跟一脚踩在了手背上,在李峰忙不迭的道歉声中,钟立摸到了自己已经碎成两半的眼镜……当倒霉蛋遭遇豪放女,后面一切戏剧化发展就顺理成章了。
“如果有后悔药,你想吃么?”对方的光标在匀速运动。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没有么?”这句问话让钟立觉得对方在偷笑,笑得他后背一阵寒意。
不错,婚礼当天若不是李峰那冒冒失失的一撞,他认识的应该是另一个人,那个名叫邱涵的女子,当时他已经想好了搭讪的台词,并有足够信心去获得对方的好感,正是这一撞,撞走了大好机会。
“天下没有后悔药。”钟立黯然回复道。
“如果有,你吃不吃?”
“谁有,你有么?”
“废话,我说了半天我有了,你没看见?”
“……好吧。”钟立擦了把汗,“我想,但怎么吃呢?”
屏幕突然一团漆黑,好像重新启动了,终于出现光标时,看到的不是Windows的界面,而是一句话:下楼去看你的信箱。
钟立一下蹦了起来,电脑关了,天亮了,按照以往作息,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开信箱拿报纸。
信箱里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小锦盒,里面有两枚鹌鹑蛋大小的球,一白一黑,盒子里有张纸条,把两个球的用途说得清楚又模糊。
白球和黑球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捏的。
若要后悔药奏效,须捏破白球;若是反悔,可捏破黑球。
钟立正在犹豫,背后传来李峰的声音:“你在干吗?今天的报纸呢?”他忙转身,悄悄把锦盒藏在身后,面前的李峰照旧蓬乱着头发,脸似乎洗过了,但还睡眼惺忪,一手捏着钱包,一手提着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报纸还没来。”
“都几点了还没来?”李峰趿拉着拖鞋上前瞥了瞥信箱,嚷道,“早让你修信箱锁,你就知道磨蹭!信箱成天不锁,什么报纸都留不下!真不知道要你干吗用的!”
“报纸又不是钞票,谁会偷啊?”
“还强词夺理?快吃饭去!饭在桌子上,吃完后记着刷碗,我还要去买菜!”
钟立不吱声了,很顺从地上楼去吃早饭。
早饭后的上班路上,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他捏破了白球。
钟立没有碰到想象中的腾云驾雾穿越时空,一切平静如常,直到他在自己办公室里看到了大家都在看三年前的报纸,看到两年前就已经辞职不干的同事在忙忙碌碌,才明白原来后悔药真的奏效了。
钟立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烫金大红请柬,大学同学常恭,晚上六点半在某大酒店结婚,作为铁哥们,自己千万不能迟到。
常恭的婚礼,钟立没有迟到,不但没有迟到,还额外买了相当实惠的礼物——莎珠牌护膝一副,因为这位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在婚后总被罚跪,这个牌子的护膝轻盈贴身,穿在里面不易发觉。当然这礼物是私下里塞给常恭的,时光倒流有个好处,就是让你做任何事情都绝对底气十足。
打招呼,给红包,握手,合影,钟立的眼睛忙里偷闲在周围扫瞄,终于锁定了那个让他惊为天人的倩影,她还是站在那个角落里,挂着安静迷人的笑容,凝神的模样像极了曹雪芹笔下的大家闺秀,她就是邱涵,宾客签名时,她就在他前面一个。
与此同时,钟立也看见了李峰,她提着装满花瓣的篮子和几个女孩说说笑笑,毫无顾忌的笑声震彻天花板。李峰是新娘的好朋友,负责撒花瓣,而钟立则负责喷彩带。
婚礼开始了,新郎新娘进场,离钟立结识李峰的时间不远了,他立刻行动起来,选了个离李峰较远的位置站着,让自己的余光牢牢捕捉住邱涵的动向。
花瓣撒上了,彩带喷好了,李峰开始大幅度清理自己肩膀上的花瓣,钟立灵活躲过了她的凌空一肘,随后确认了一下方位,邱涵还在那个角落里,很好,太好了,感谢常恭的婚礼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别看这小子原来土得掉渣,如今竟然长出几分小资情调了。
搭讪邱涵的过程很顺利,先后程序早就在钟立心里彩排过无数遍,所以能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你好,能帮我夹几块蒜茸面包吗?”
邱涵在舀色拉,蒜茸面包在的左手边较高一些的台子上,钟立正站在她的右侧,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再恰当不过。
“几块?”
“两块就够了,谢谢。”
借着邱涵夹面包给自己的机会,钟立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一下,主要是脸——她的身材苗条纤细,瞄上一眼就知道属于中上水平——那脸比刚才远看着更好看,真是粉雕玉琢一样的,那一对用来做眼珠的黑宝石,闪着的波光是温顺娴雅的;那一袭用来做皮肤的缎子,镀着的粉光是国色天香的;那一排用来做牙齿的珍珠,映着的柔光是沁人心脾的。
接下来的话题还是钟立找的,关于从选择蔬菜色拉还是水果色拉方面折射出的人物个性,这是个有趣的心理测试题,不少女人都感兴趣,邱涵也不例外,这个话题无疑是个突破口,从后续的发展看来,这是个非常成功的突破口。
邱涵说钟立打动她的是幽默和体贴,而钟立坚持认为真正打动邱涵的是他揽着麦克风朗诵即兴创作的诗《如果让我遇见你》——
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用我最真的心/换你最深的情/如果让我遇见你/而我依然年轻/也相信永恒/是不变的曾经/……
这首诗更像一首歌,李峰曾经笑话他写诗,说倘若不配曲的话,整一个顺口溜。李峰不欣赏他没关系,他现在有邱涵了,何况按照目前的时空,他应该不会再认识李峰了。
钟立对随后的每天依然胸有成竹,唯一的区别是约会对象由豪放泼辣的李峰变成了温柔迷人的邱涵,当年他和李峰恋爱两年后结婚,和邱涵可不想那么久。
“我妈想见你。”终于有一天,邱涵郑重其事地对钟立说。
邱涵的家是一栋精致的小洋楼,周周正正矗立在现代化的楼房群中,顽强保留着城市森林里的仅存的一些古典气息。邱涵父母双全,只不过她的父亲素来沉默寡言,从发言角度来看可以忽略不计。邱涵的母亲也像个大家闺秀,连皱纹里都嵌满了雍容华贵,目光时常做深邃状凝视着你;嘴唇抿得很紧,这样可以显得更加精明干练,唇形似乎也更好看一些,笑的时候绝对笑不露齿,一旦笑得开怀了,必定会用手及时掩住嘴。钟立在这样一栋精致的房子内,在这样一个精致的老太太面前,局促得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
钟立有问必答之时,邱涵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盈盈浅笑,这才是真正的淑女呵!记得自己去看望李峰父母的时候,李峰的嗓门能把整栋楼震翻,很多问题都抢着替钟立回答,对父母有些问话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很没大没小的样子。
唯一让钟立有些发尴的是老太太的问话,老太太乍一看去还是很慈祥的,只是每句话都带着弦外之音,让钟立猜得好苦。
“涵涵常跟我说起你,说你又幽默又体贴,在单位里还是一把手,年纪轻轻的,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
“哪里哪里……”
“涵涵从小娇生惯养,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你多担待了。”
“自然自然……”
“我们虽然是小户人家,但也晓得以礼相待,有些个礼数,你不要介意。”
“那是那是……礼多人不怪嘛!”
老太太的这三段话是三大锤,砸得钟立眼前绽放出万朵金花,上门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贷款买了一辆车,幸亏房子他有了,也是贷款,已经做了房奴,再做车奴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反正后半辈子都是打工,给老板打工和给银行打工,有什么分别?
恋爱期间,用不着邱涵做什么家务,偶尔有亲自下厨的机会,也是钟立主勺,邱涵在一旁文雅地用各色水果和蔬菜拌出五彩缤纷的色拉。钟立不喜欢吃生菜,但为了不让邱涵失望,他对这些色拉表现出超越桌上其他所有炒菜的偏爱程度。
钟立和邱涵提过几次结婚,每次邱涵都用细细的声音回答:“我想回去问问我妈。”
问的结果,是老太太用雍容的嗓音和华贵的微笑对钟立说:“你们都大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这当妈的不方便过问。只不过婚姻大事,还是得慎重一些,对不对啊?”
“对的对的,要慎重要慎重……”
这一慎重,就慎重了大半年。
钟立不敢露出急切的样子,只能按捺心性做个合格的准毛脚女婿,谨小慎微地让准丈母娘又审查了半年,老太太终于点头同意了他们的婚礼。
“你们都大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这当妈的不想过问,只不过我建议……”
老太太的建议信息量很大,从婚礼到洞房,从红包到回礼,从婆家到娘家,从七大姑到八大姨。
看来邱涵是典型的乖乖女,这就意味着钟立必须做乖乖婿,做这样一个大家闺秀丈母娘的乖乖婿没什么吃亏的,再说老婆只要娶进门,就是自己的了,丈母娘鞭长莫及,所以为了告慰这未来的莫及长鞭,钟立竭尽全力附和着老太太现在的一切要求,连自个儿的老板都不怎么伺候了。
距婚礼还有一个月的某一个晚上,老太太一个电话把他们召回家,一进门,钟立发现屋里气氛很凝重,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和酒菜,但四周却没有椅子,迎面的地上放着一个蒲团,连邱涵在外地的哥哥都拖家带口回家了。
家里人谁都不能怠慢,钟立见过老太太后忙不迭给大舅子打招呼。
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说:“你们都忙,不该麻烦你们跑回家的,只是今天是你们奶奶的百岁冥寿,我们做晚辈的,该有个表示才对。”
饶是钟立见过一些世面,此时也不得不扶着眼镜,生怕跌到地上。为作古的人过冥寿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场面也过于简单了些,与平日唯一的区别就是饭桌上点了三炷香,没有遗像,没有牌位,一屋子人按照长幼次序,一个接一个地对着一桌子人间饭菜虔诚孝顺地磕头。
轮到钟立了,他的膝盖有些不会打弯,自己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连亲爹娘都不曾跪拜过,眼下仅仅为一个概念去磕头,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过不了也得过,钟立念叨着“民以食为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给“天”磕头,也算说得过去了。邱涵就气定神闲得多,整个动作自然连贯兼流畅,让钟立差点以为奶奶真的就坐在饭桌上。
钟立开始找邱涵的母亲,发现老太太首当其冲跪拜后,就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脸的凝重中透出悠然自得的神色,脸上的皱纹闪着欣赏和满足的光芒。
“你别多心,我妈这一出主要是做给我嫂子看的。”送钟立出门的时候,邱涵说,显然她看出了钟立的不自在。
“为什么?”
“我妈希望她的媳妇跟她学学怎么伺候婆婆。还有,奶奶当年是被她给饿死的,所以每年她都要给奶奶过冥寿,可能怕奶奶回来找她。”
钟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向天灵盖,常言道“寒从脚起”,真是不假。
钟立把自己的婚礼办得很盛大——这自然是与跟李峰的婚礼相比,李峰心疼钱,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仪式都从简,司仪请熟人,请哪些客人都要算来算去,钟立却觉得一辈子就办这么一次,铺张点理所应当,每当李峰听到他这个提法就把眼睛一瞪:“往后你不过日子啦?钱多了烧的!”
现在不同了,他娶的是邱涵,婚礼一定要豪华,否则怎么对得起这等如花美眷?于是大鸣大放请了个婚庆公司,敲锣打鼓把婚礼办成了一台晚会,晚会有很多节目,比如双方父母为来宾抽奖,比如有奖竞猜抢答,比如新郎新娘翩翩起舞。
等闹洞房的乱哄哄的人群散去后,钟立望着化妆镜前楚楚动人的邱涵,感觉仿佛在梦里。邱涵已经卸了妆,看到钟立,兴奋地扑到他怀里,笑声几乎掀翻了席梦思。
“我自由啦!”邱涵大喊着,喊声高亢得过了头,震得钟立耳膜疼。
等钟立终于明白这句话隐含的意思的时候,回想此时,头皮总一阵胜一阵地发紧,有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结婚了,开始过两个人的日子了。钟立摩拳擦掌开始筹划他的幸福新生活。
邱涵从来没有说过婚后不做家务,但钟立不敢让她做,洗衣粉腐蚀性太强,会侵蚀她的纤纤玉手;厨房里油烟太大,会熏坏她的花容月貌。再说了,好容易娶了个淑女老婆,怎能让她做家务呢?于是钟立揽下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活。
家务活一点都不轻松,蜜月之后不久,钟立就觉得开始腰酸背痛起来,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他不敢和邱涵说。邱涵乐得不做家务,便时不时撒娇发嗲,让钟立觉得这样劳累还是值得的。
娶个淑女老婆就是不一样,邱涵比李峰要修边幅得多,每天起床要梳妆半个多小时,梳妆完毕正好可以吃早饭,然后光彩照人精神抖擞地出门,出门前不忘记给钟立一记香吻。邱涵的服装总是搭配得非常讲究,在穿衣打扮上她舍得下本钱,加上婚后她着意控制体重,钟立和她外出的时候,走到那里都是高回头率。
小两口总难免磕磕碰碰,邱涵和李峰最大的不同就是从不用大声和钟立说话,拌嘴都是文静静的,声音细细的,说几句就不吭声了,一连好几天都不吭声,脸上也没有怒容,确切说是没有丝毫表情,钟立常常要绞尽脑汁猜她的心思,猜对了才能缓和气氛,一年下来,钟立觉得自己的智商提高了不少。
丈母娘那边和他们来往依旧密切,老太太三天两头召唤——
比如老太太出门看亲戚了,打过来电话问,阿立有没有空啊?没空就算啦!(钟立哪里敢说没空)有空?好啊,你想送就来送一送吧,千万别勉强啊,妈知道你们忙,工作要紧,啊。
结果是钟立向单位请了假,做了一天的车夫,耗掉半箱汽油。
再比如老太太的老同事的孙子满月了,老太太说,妈知道你们忙,以你们的名义给了个红包……还什么还啊,别跟妈谈钱,谈钱多俗啊。
结果红包钱还是还了,钟立怎么敢让老太太替他们出钱,不但还,而且得加倍还,不但加倍还,还得念着老太太这份人情,钱欠得再多也有个尽头,人情欠得再少也没法衡量。
老太太自从他们结婚后便对钟立改口称呼为“儿子”,人前人后儿子长儿子短,俨然用这两个字取代了钟立爹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这个称呼一度让钟立激动不已,后来他才明白,老太太的确拿他当儿子看——确切说是当儿子来用。
累,真累,怎一个累字了得。
有个作家说过,家里这些琐碎事好比撒了一地的芝麻,一个人弯下腰一粒粒捡,得捡上一辈子。对于钟立来说,撒了一地的除了芝麻,还有绿豆,不光要捡,还得分门别类,一茬归一茬,千万混不得。
面对这些芝麻绿豆,邱涵安之若素,好像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婚后很少回娘家,什么事情都让钟立去忙活,无论外事还是内务,顶多给娘家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就挂,语气声调与应酬无异。
这嫁出去的女儿彻底成了泼出去的水,连个响声都没听到,老太太显然有些怨恨女儿的没良心,把怨气都发泄到女婿身上,使唤起来愈加发狠,钟立发现自己竟然还毫不含糊地言听计从,简直有些发贱或者受虐狂。
天行贱,君子以自戕不惜。
晚上钟立时常辗转反侧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到锦盒里的那个黑球,过去的生活不是他乐意接受的,所以才有了现在,而现在呢?
钟立知道这样不好,但他还是忍不住拿邱涵和李峰作比较。李峰在对待娘家的态度上和邱涵截然不同,娘家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她自己的事,和钟立毫无关系,不论大事小事,一个指头都不消他动,假如有娘家人没有和她打招呼直接找了钟立帮忙,她的脸能阴上一个礼拜,稍微刮刮就能刮下一寸厚的霜。
钟立忽然特别怀念那纠缠他三个月的那个梦,可惜再也没有做过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想起李峰,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结婚了吗?
钟立悄悄起身,找出那个锦盒,把黑球托在掌心左看右看,在捏与不捏之间徘徊。午夜时分,周围极其安静,只有客厅里的挂钟在嘀嗒嘀嗒,钟立端详着黑球,忽然流下泪来。
他发现黑球上写着几个字:流云无憾,亢龙有悔。
钟立忽然明白了。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亢龙有悔,只有亢龙才惦记着成天价后悔,钟立,你是亢龙么?或者想继续做亢龙么?
钟立把锦盒深深地藏了起来,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好好过眼前的日子吧。
老丈人住院了,突发脑溢血。可苦了钟立,每天下班后就准时去丈母娘家报到,跑医院,跑药房,邱涵往娘家跑的次数也勤了,隔三差五去医院看护老爹。丈母娘老太太仍旧很大家闺秀,一点都没有屋顶即将塌半边的迹象,让钟立佩服不已,瞧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处变不惊。
老年人的脑溢血很难救治,老丈人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钟立一方面要安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方面又要跑老丈人的后事。老丈人生前是公务员,追悼会怎么也要开一个的。
追悼会的程序很简单:司仪宣布某某先生追悼会开始,介绍参加的单位领导,生前好友等等,然后哀乐中全体默哀三分钟,单位领导致悼词,直系家属致悼词,全体人员向遗像三鞠躬,最后在哀乐中向遗体告别。
“唉,老头子就这么走了,撇下我一个,可怎么活啊。”追悼会之后,老太太抹着眼泪对儿女们说。
众人默然,邱涵忽然说:“可不是么,追悼会太简单了,妈,得给爸爸办个像样的葬礼。”邱涵停了停,在众人愕然目光的衬托下,迎着老太太刀子一样的眼神,说:“妈,爸爸生前曾经给自己留了一笔丧葬费的,现在您可以拿出来了。”
老太太的嘴动了动,脸有些扭曲,但什么都没说,显然没有拿钱的意思。钟立瞅着面色冷若冰霜的老婆,心里有些抖抖。
邱涵等了几秒钟,确信老太太的态度后,硬梆梆地说:“您不肯把钱拿出来也行,这钱,我和钟立出了。”说完不看老太太的反应,拉着钟立就走,出门时把门狠狠摔上,险些把钟立的心从胸口震出来。
老丈人的葬礼隆隆重重举行了,灵堂、遗像、供桌供奉、明灯纸活和孝带黑纱样样不少,包括一些风俗程序,比如出殡前摔瓦盆,到殡仪馆门前抛纸公鸡等等,也都一应俱全。钟立头一回见到老婆主动站在前线忙这忙那,仿佛换了一个人。
丧宴吃完了,骨灰也安置了,哥哥嫂嫂赶着回外地上班,当天就乘飞机走了。关起门来只有邱涵钟立和丈母娘的时候,邱涵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
“妈,这是爸爸的遗嘱,公证机关公证过的。家里的现金和存款都归您,这栋房子归我和哥哥一人一半产权。这是副本,就放在您这儿,您可以慢慢看,看不清我来给您念,看不懂我可以跟您讲。还有,我已经告诉哥哥了,他那里也有一份副本。”
钟立傻愣愣望着邱涵,心想这还是我那娇滴滴文静静对老妈百依百顺说话都不会大声的老婆么?
时间凝固了将近两分钟,老太太才想起来一蹦三尺高。
“什么遗嘱?我怎么不知道?你得给我讲清楚!”一边嚷着一边伸手去床下摸索。
“甭找了,妈,产权证在我这里,要不怎么办的遗嘱公证?您可以看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两名公证员现场公证,有签字有盖章。您不要揣测爸爸,爸爸没什么对不起您的,背着您立遗嘱是我的主意,不光背着您,我还背着哥哥,背着他是因为他和爸爸一样太老实了,老实得近乎无用。您也别生我的气,翻箱倒柜找产权证这招,我是跟您学的。”
老太太气得发抖,脸色和钢精锅底差不了多少。“你……你这个不孝女……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
“您太谦虚了,从我领出生证到领身份证,奶奶养了我四分之三的时间,您别把错都归到您头上。我还有事,今天不能伺候您了,我们走了,啊,妈妈再见!”
邱涵说走就走,钟立傻愣愣地被老婆领回了家。
自己家门砰地关上后,钟立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邱涵的胳膊:“得回家看看你妈,我看她脸色不对,别忘了她心脏不好……”
邱涵摔开钟立的胳膊,冷冰冰地说:“要回去你回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她!”
“那她犯心脏病怎么办?”
“她要犯早犯了,再说,真犯的话总会有人通知我的,要你瞎积极?”
“为什么?她可是你亲妈!”钟立太惊骇了。
“亲妈又怎么样?她不该生我,可她生了;她该养我,可她没养!”
钟立一遇到吵架就打蔫,这次也一样。“那……你也不该这么气她,她毕竟是老年人,是长辈……”
邱涵尖锐地冷笑了一声,说:“她欺负我奶奶的时候,何曾想过我奶奶也是老年人是长辈?”她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四脚八叉地躺着,用手指了指沙发的另一边,示意钟立坐下。“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对待她,你坐下,我告诉你。”
钟立乖乖地坐下。
“每个刚见我妈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大家闺秀,估计也觉得我也像个大家闺秀,连你也不例外,其实我最清楚我们家的那点底细,什么大家闺秀,我外公不过是个做小本经营的买卖人,我妈那种固有的小家子气,加上后来模仿出来的矜持,加上多少读过一些书,再加上现在的这把年纪,糊弄糊弄你们这些年轻人,没问题。”
“我和我哥哥,一生出来就被丢给奶奶养,哥哥七岁的时候就回到父母身边,我一直和奶奶呆到十二岁。奶奶很疼我们,但她和我妈的关系很糟,后来她上了年纪,我们全家搬来和她一起住,从那时起,她们婆媳间就没有消停过,你没见过我妈吵架的样子,比弄堂大妈还泼。”
“我上大学那年暑假,奶奶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等寒假我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而且眼睛也看不见了,我妈说她的脑血栓是高血脂造成的,不给她动荤,每天只给她喝稀粥,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也太胆怯,只敢背着我妈用零花钱买熟食给她吃。寒假后不久,我就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当天中午就赶回家,因为赶时间所以谁都没告诉,回家后听到奶奶的房间动静挺大,就轻轻上楼去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钟立没来得及接腔,邱涵喘了短短一口气,接下去说:“我看见我妈一直自顾自在翻箱倒柜找什么,最后她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就是那栋小洋楼的房契!”
“而我奶奶奄奄一息靠在床头,断断续续地问:‘是淑芬吗?能不能给我做碗红烧肉?……我想吃肉,吃肥肉。……’”
邱涵的嗓音因为哽咽而微弱无力,真的像弥留之际的人的呓语,钟立被吓住了,他呆傻地望着邱涵,望着她脸上的纵横的泪水。
“我知道她琢磨的如意算盘,奶奶走后,房子是爸爸的,她至少有一半,如果她有幸走在爸爸后面,那房子就是她的。我们家存款很少,唯一值钱的就是这栋小洋楼。”
一道寒光从邱涵追忆的眼眸里射出来,梨花带雨变成了狂风暴雨,以至于接下来的每个字都是咬碎了吐出来的:
“那栋小洋楼是奶奶的,我不允许让害死她的人染指一点,即使是我亲妈!”
狂风暴雨骤然止住,一道冷冷的阳光从乌云背后转出来,虽然显得很灿烂。
“我从此就成了妈妈眼中的乖乖女,为了让她欢心把自己打造成她认为的淑女,让她对我丝毫没有防备,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天。”
“很多人觉得我很美,包括你。其实你们谁都想不到——”邱涵从沙发上坐起来,盯着钟立,绽开笑容。
“仇恨,让我如此美丽。”
钟立从来没见过美丽和可怖能这样整合在同一张面孔上,他下意识起身向门外退。
“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看看你妈……”这是钟立撒的最蹩脚的一个谎,面前的天使魔鬼综合体迅速喷火爆发了。
“你敢跨出这家门一步,就不要再回来!”
钟立吓得又倒退几步,靠在大门上,他的手伸到背后摸索把手。
邱涵怒不可遏,她抓起手边的东西向钟立乱砸过去。“滚!你给我滚——!”
钟立本能抱头躲避各种各样的飞来物,靠枕、坐垫、茶杯、烟灰缸、锦盒……
锦盒!
钟立曾把锦盒藏在礼品柜的最深处,前几天找东西的时候顺手拿出来放到了茶几下面,虽然他不打算用它,却也不敢让它就这样被当作沙包丢来丢去,万一触怒了那个“如果”怎么办?这时锦盒已经到了面前,钟立不得不举双手接住,锦盒裂开了,黑球被他下意识紧紧攥在了手掌心。
黑球被捏破了。
“你有没有深爱过谁?”
“有。”
“到底有没有?”
“有。”
……
花非花,梦是梦。
钟立打了个呵欠,醒了,发现自己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涎水流了一键盘。李峰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地站在他旁边,很不耐烦地用报纸卷成卷敲着他的肩膀。
“起来起来!都几点了你不上班了?快把早饭吃了上班去!没见过这么懒的男人!”
钟立响亮地应了一声,起身紧紧抱了一下李峰,弄得她有些愣了。
“遵命,老婆!”
外面正在下雨,雨点欢快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忽大忽小的,仿佛有个顽童躲在窗外,一把把地往窗玻璃上撒着芝麻和绿豆。
小区的音箱里在放一首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若有若无的歌声回荡在飘雨的天空:
“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
用最真的心换你最深的情。
如果让我遇见你而我依然年轻,
也相信永恒是不变的曾经。
如果让我离开你而你已能平静,
只愿你放心也不要你担心。
如果让你离开我假装我也平静,
就算是伤心也当作是无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