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是乡下的春天。
田地里支起遮阳伞,摆上木桌竹椅,一碗粗茶淡饭,农户们把生意默默地做了。游人累了歇一歇,不知不觉中,半天光阴也默默地消去了。
踏青,顺着田间小埂走一走。
脚底下沾鞋的土,刚从一冬中惺忪醒来,还带着潮湿泥腥的气息。油菜花金黄炫目,一眼望不到头。慢慢从花间小路穿过,蕊香扑面而至,一股浓郁袭人鼻息。枝条轻轻拂触过两边肩头和脸颊后,一些花瓣飘落下来撒在身上,像极了别人说的薄如金箔。
几垄油绿小麦,或一畦含着紫花苞的蚕豆(胡豆)豌豆,长势良好。过了立春之后,它们生长迅速,欢快地拔节欢快地开花,你跑我赶,好似要赢春天的金牌奖章。
豌豆最撒娇,茎叶总卷着须尖儿,交缠着爬上蚕豆娇嫩的顶端,蝴蝶形的花儿,白色的紫色的粉红的,随风摇弱无骨,赛如调皮的孩子骑坐在父亲的肩头,晃晃悠悠,渴盼着一出川戏鸣锣开场。
豆茎下的杂草间长满蒿蒿草,它们顶着一团团小黄骨朵儿,嘟着小嘴巴儿,开得遍地都是。
本地人称这种野草为蒿蒿草。查字典,学名石灰草,别的地方又叫芸香草、筋骨菜等。
它看上去毫不起眼,细绒的表皮团着一层灰白,摸上去,轻轻软软地,倒不像是一朵鲜花。却是大家熟知的可以止咳平喘、消炎止痛和祛风利湿的一种草药。
平常谁没有个头痛脑热,膝盖酸肚子不适?庄稼人扯一把回家,简单熬煮成几碗水喝下后,什么支气管炎、风湿关节炎、肠炎这些症状,随着就慢见好转。除了神奇,还省了功夫和血汗钱。
我经历的不同。记得孩提时期,邻居大娘喜欢把蒿蒿草做成蒸粑,送给左右邻舍当零食品尝。这种略带苦涩的清香味,飘满了我整个有关童年的回忆。
那些年,每年油菜花大肆盛开前,坝上有各种野菜。黄花地丁,冒着白嫩尖儿的侧耳根,透着翠绿的野韭菜,它们越过寒冬抽出娇嫩的新叶,零零落落长在枯草覆盖的地面,少有人问津。
蒿蒿草开花呈浅黄色,数量多而打眼,一到早春,每块田地都是它们坚韧的身影。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繁育的,仿佛一夜之间大地就被它们据为己有。它们常常被巧妇们采来做成各种煎蒸食物,黄的绿的都有,自古有之。
提到它,不得不提土蜂。
每年的二三月,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候,清冽甘甜的蚕豆花香把墙洞里躲藏了一冬的土蜂引诱出来。它们从一截废弃土墙的小圆洞里不停地钻进钻出。瞧见钻进哪个洞口,跟着我常常拿一根细棍儿伸进洞里去掏,另用一只空墨水瓶,从侧边封住洞口。土蜂远没有蜜蜂机警聪明,性格也比较温顺,一掏一个准。尽管它们很不情愿地嘤嘤嗡嗡反抗我,仍被棍子赶出洞来,“嗡”地一声飞入事先设好的瓶子陷阱里,晕晕地找不着北。
大娘在地里采蒿蒿花,看见我玩蜂,总要说:“小囡,小心哈,莫被蜂蜇了!”她摘完要走,又喊:“走吧,小囡,跟大娘回去,大娘做粑给你吃。”母亲永远不会做这些吃的,大娘连喊二遍我就跟着她走。
回到家,大娘把清理干净的蒿蒿草放进木盆,倒入微微冒着白气的井水,反复揉搓清洗。用筲箕沥干水,放入石臼里捣烂成稀泥。最后倒入糯米粉把它们混合团匀。
糯米粉是过年前用自家的石磨推制而成的。年后也吃不完,母亲和大娘她们把它掰成5厘米左右的块,均匀铺开摊在筛子上,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母亲做的糯米粉生了霉菌,发红变质。大娘端着盆来我家借石板用,走的时候她朝我一边笑一边眨眼:“走呢,小囡,到我家,大娘做汤圆给你吃……”。
大娘做的饭菜,从来都比我母亲做的那些寡淡无味的三餐好吃。做的汤圆也漂亮,个个又圆又大,又白又粉,咬一口皮破后红糖碎花生芝麻馅流出来,又香又烫。它们巴着喉咙滑进胃里,滚热到让人想尖叫。每次大娘叫我,我总是抬脚就走,母亲在后面好笑地说,去吧,去吧,以后就跟着你大娘过了。
大娘做的蒿蒿粑,有红糖馅的,有肉末馅的。每一样都又香又糯,都带着独特的清苦味道。小时候从不感冒生病,也许就有它的功劳。
如今,大娘离世三十多年,多少磨难我已不记得,又大又圆的蒿蒿粑,像那石磨,滚过食物匮乏的童年,滚过心里,留给我瓷实的温暖。
又是繁花盛开的春天,又想起蒿蒿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