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立住阵脚,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高三第二学期的第三个星期四晚,刘星清晰记得,那晚宿舍幽长的楼道上,风异常的冷冽,月光洒在身上也是冰冷冰冷毫无温度的。
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她这夜毫无理由地失眠,于是撑起床来,披上棉外套,悄声走出宿舍,在那寂寥而狭长的走廊上抬头望星。
忽而,西边的天际划下一朵星花,直直垂落,淡淡消失在无边的夜空里,刘星心里邃然一纠,闷疼闷疼。
她听外婆说过,每一颗星星的陨落,代表一个生命的消失。
就像刘水生给她起名字时,看到的一幕,也许正好那点,有某个人走了,而又有一个人来了。
外婆,外婆。
高三学业太忙,在县城念书的她,已经几个月没去看过她老人家了。上一回见到她时,她已经精神恍惚,所有人里只辨得刘星一人。
她微扬下巴,长吸一口气,尝试在空气里嗅到她老人家的存在感,却发现越搜寻心里越空洞。
那位年少时,唯一给过她温暖的老人;那位童年时代,每天睡前重重复复,不厌其烦,给她讲着《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的老人;那位盛夏的夜晚,从地堂上背着熟睡的她,踏着星光归去的老人……
她慌张地觉着,外婆的气息已是如此遥不可及。
那一夜,她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外婆可好?
电话那头一下顿住,只余父亲轻重不稳的呼吸声,良久,才传来刘水生喑哑的声音:她老人家昨天夜里凌晨一点十五分,去了。
她拿着话筒的手一下着了万年寒冰似的僵住,整个人木头般靠在了电话亭的挡板上,一旁马路上的车子一辆一辆地呼啸而过,身边各色行人或一个人或一对人或一群人匆忙掠过,可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喧哗,仿佛都与她毫无关系。
听不进父亲接下来说的所有话语,也不知道是怎样放下的话筒,不知道如何回到的宿舍,不知道怎么迷迷糊糊就一觉睡到了黄昏。
她想一下子飞回她老人家身边,落土为安前看她最后一眼,她却无法面对那一具冰冷的躯体,无法直视她最亲最爱的人的离去。
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悲痛的情绪如此剧烈地在她瘦弱的躯体蔓延,愈演愈烈,却找不到出去的孔,浑身的皮囊被撑到了极限,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她早已能清清冷冷地面对命运给她的一次又一次的磨炼,却仍然难以承受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
也许妈妈去的时候,她还太小,不懂得悲伤为何物,不懂得死亡的意味,可是,那时,她懂了。
竟然,一滴眼泪也无法落下。
下课的铃声迷糊响起,很快耳边响起了夏清秋似近似远的声音,像是问她哪里不舒服,还硬要把她扶起来,带她去校医室。
她那天滴水未进,却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挣脱了夏清秋的手,只穿着一件单衣,趿拉上床前一双木屐,拔腿就往外逃。
她一路狂跑,毫无方向地跑,跑到暮色低垂,华灯初上,跑到如河车流,渐渐消散,跑到夜色深沉,万物寂寥。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终于在哪个地方蹲了下去,垂目看着满是鲜红的木屐和脚趾,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连视野内忽然伸过来的那只大手,也是晃悠晃悠的,没有焦点。
不过她依然认得:手指修长,掌心厚实,独无名指留着纤长的指甲,是他,高阳?
她冉冉抬头,真的,是他?
他两只漆黑通透的眸子直直望着她,背着灯光的脸上隐着淡淡苦涩的笑意,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高阳……”她试探地低唤。
“手,给我。”他薄唇微舞,声音低沉而强硬。
她没来得及思考,乖乖伸出手去,触上他略带湿意而温暖的掌心,仿佛落水的人忽然抓住了岸边一颗坚实的水草。
他一个用力,把她扶了起来,继而背着她立了个稳稳的马架,一个弯身,把她拢到了他宽实的后背上。
她没有反抗,静静趴在那里,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的味道,有些无法自拔的沉迷,那种气息很特别,她混沌的大脑思索了好久,才得出结论:是芒果叶的香气。
然后,她停止了思考,只安静地听着他有力而充满节奏的心跳声,渐渐迷糊。
再次睁眼,她是被脸上的水汽熏醒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已是汗流浃背。
她望着前方橘黄的灯光下,那幽长幽长的路子,听着路旁窸窸窣窣、此起彼伏的夜虫鸣声,忽然想起了那一个个外婆背她回家的夜晚,心里又是阵阵难言的抽痛。
“外婆……她走了……走了……”她双唇发抖地哼唧着。
他静默了好一会才接话,声音从他的胸腔穿过后背的皮肉,进入她的耳膜,愈显厚重、深沉:“你还有我,一直都有。”
她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星儿,跟我好吧,我是认真的,一生一辈。”他再一次试探。
“高阳,我是个不幸之人,我一出生,妈妈就得病,没几年就走了,爸爸的身体也时好时坏,走路再小心,也容易踩到狗屎,越不想发生的事情,越会发生,没想过会发生的事情,也会发生,我不要你喜欢我,只要你好好的,不要……”
她终于不再是简单的决绝,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
他把她往上掂了掂,激动回头,乌黑的瞳仁仿佛夜空的星子,闪闪发亮:“扯淡,我高阳,无所畏惧。喜欢就喜欢了,不管天高地厚,山高水长。”
她怔怔望着他完美的后脑勺,心中是努力隐忍的惊涛骇浪,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她还是摇了摇头,那轻微的动作,几乎用尽了最后所有的力量。
网络图片6.jpg这些年来,她总是在想,如果她一直坚决,那该多好。
那样高阳就不会死,她如今也无需怀着永无止境的愧疚,面对着这一座海山孤坟。
是她的自私和侥幸害了他,她错误地估计,上天终于垂怜于她,派出这位阳光男孩来给她黑暗的生命予以救赎。
她的那片四叶草一直没有找到,她以为也许高阳就是那一个幸运儿,只是化身人形。
是的,她那时就是这么欺骗自己,宁愿相信神话。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亦或是残酷,不到最后,根本无法预料,到底谁是谁的救赎。
就像她和十一,她有时也会困惑,上辈子,到底谁欠了谁。
不经意抬头,夕阳余晖里,芦苇婆娑中,她看见一张陌生难测的脸。
竟然是,欧阳十一?他静得如此彻底,如一尊石像立于草丛中,紧绷的脸朝着太阳西下的海域,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看不清那双眼睛隐着怎样一种思绪,短密的胡茬将一种无形的味道越放越大。
那味道,或许是……
阴郁、沧桑、悲凉。
不,那些都是不该属于十一的情绪,小孩的世界应是简单而快乐的,她从未看到十一的这副摸样。
“十一。”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他漫不经心回头,紧绷的肌肉一下变出了个鬼脸,撅着嘴巴:“叫我欧阳,欧阳,记住没?讨厌!”
是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家伙非得让她叫他欧阳。
而她,很不习惯那样叫他,也许是打心里抗拒逃避什么。
她轻轻浅浅一笑,“欧阳、杨嫂,我们回去吧。”
可宜手里抓着一撮野草蹦跳过来,抚着刘星的手,眉头轻皱,“妈妈,你的手流血了,来,给你敷上草药,很快就不疼了。”
说着就把那撮草叶子用小手捣碎,往刘星手上盖。
刘星摸着她的头,心中浓厚的冰凉渐淡,“小可宜,真懂事,还会做医生了呢。”
“是十一说的,这东西可以治外伤,星星用了就不疼了。”可宜指着正小跳过来的十一,诚实道来。
刘星耸耸肩膀,轻点可宜眉心,“没大没小,叫爸爸,十一哪是你叫的。”
可宜嘟嘴,一脸不服气。
抬头望向满脸嬉皮的十一,心里暖流暗涌。
“星星,我好饿了。”他捧腹娇嗔。
她抬手理去他发上的干草,轻拍他的圆脸,“走,我们回家去。”
一行人,踏着落日余光,渐行渐远。
直至山的那头,刘星忍不住再次回头。
夕阳最后一丝光线残留那端,那座孤坟已掩映在无尽的荒芜里,而芦苇丛中,那若隐若现,幽暗而颀长的黑影又是什么?
刘星闭眼,定了定心神,再次投去目光,什么也没有,只是幻觉。
这些年来,她常常有这样的幻觉,在许许多多的角角落落,总会好像看到了他,仿佛他未曾离开过。
青山仍在,碧水还流。
故人已逝,旧梦难寻。
刘星一声低到无的叹息,掉过头去,无论如何,日子总得向前。
还是那句话:不患得,不患失。只要活着,就要面带微笑活下去。
美好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简单而快乐的暑期即将结束,刘星一行人不得不告别刘水生、告别自由自在没有顾安馨的天地,踏上返回广州的旅程。
保姆车福特E350平稳地行走了一个小时不到,被前面一桩意外事故卡在了高速公路上。
蚂蚁般挪动了五十来米,司机小丁拿着手机来回翻看了下导航,果断回头,道:“这一段路堵得太长,我们必须从县城的站前路绕过去。”
“不。”刘星脸色一青,破口阻止。
“不绕过去的话,不知道要滞留多久,夫人不会允许我带你们开夜车的。”小丁非常坚决。
车里的空气足足凝结了那么半分钟,刘星终于咬咬牙,脸上恢复了平静:“好吧。”
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站前路一切如昨,仿佛这五年的光阴不曾在这里停留过。
电白二运的牌子还是白底黑字,客运站斜对角的强记鸭粥还是人满为患。
自从那最后一次离别,刘星再没来过这个地方,甚至县城都不曾回过。
大一那个暑假,她就是在这客运站与他一同下了车,她还破例,硬拉着他到强记鸭粥那豪吃了一大顿。
两人搞定了一只芝麻白切鸭,一大锅鸭粥,一大叠水东芥菜,刘星还极其超乎高阳意料地点了一打啤酒。
吃饱喝足,她趁着他离席之际,把那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只简单几行字的信,塞到了他背包的内袋里。
那样的告别,她无法开口,也无法面对。
她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时,已是黄昏时刻,高阳就那样眷恋不舍地站在夕阳下,朝她猛地挥手,“开学见!保持联系!”他一个劲地喊着,迟迟不肯离去。
她咬着下唇,心中翻江倒海,却始终无泪可流。
车子一个拐弯,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那头。
她心里默默道别,却想不到那次再见,就是永远。
是的,有时候,有的人,一个转身,一声再见,就是后会无期。
保姆车很快越过了那熟悉而陌生的车站,刘星抓着玻璃杯的手,关节泛白,眼光滞在后视镜的电白第二客运站上。
忽然,她杯子里的水颤栗一晃,差点没溢出来。
她急急收回盯在后视镜的目光,深吸了口气,把那一大杯白开水一饮而尽。
再回头瞥了眼那拐角处,什么也没有。
是的,她又幻觉了。
曾经的转角处,她错觉,那人就在那里,还在那里,只不是在挥手道别,而是吸着烟,烟圈一环一环地绕着,挡住了他的脸,可那下颌骨的线条,那抓着烟的手,那无名指上纤长的指甲,却是那么明显。
她整理了下思绪,努力不再去想起,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妈妈,给,你最爱吃的牛轧糖。”可宜肉肉的小手伸到了她的眼下,拽着三个糖果。
刘星淡笑着接过,轻捏她的翘鼻子,“可宜真贴心,还知道妈妈喜欢这个。”
“十一说的,星星最爱吃这个,让我不许独占。”可宜嘟着嘴巴,似带委屈。
十一没有反驳,冲着可宜一个大大的鬼脸,刘星把两个留给可宜,自个撕开一个,往嘴里塞。
是的,她最喜欢吃这个,淡淡的甜味,香香的奶味,心里再涩再苦,总能被这一点点香甜慰藉
。
十一,有时候,这痴儿也会给人温暖,不,认真想来,貌似常常如此。
车子,很快再次上了高速,一路伴随着急速往后飞奔的路旁植被,飞快向广州城走去。
很快,又要回到顾安馨的眼下,回到城郊的独立之岛——丽水湾,回到只为活着而活着的生活状态。
只是,接下来的时光,刘星总觉得,会有所不同。
尽管,她道不明,说不清,不同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