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从安全区走出来,直面现实,真正做事,发现真实世界并没有想像中的危险,而是有趣得多。
以前,我面对人群常会有无力感,周围人一多就会脑子发木,全身的力量像被禁锢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剩下一片嗡嗡嗡。这种情况用什么标签来解释都可以,也都没有用。人无奈的时候,往往想从过去找原因。
其中30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小事:
当时我8岁,小学二年级。
一天中午吃饭,我和父母聊天,说起数学课上接龙答题,我因为紧张反应慢了,被数学老师用教鞭敲了头,第二次敲重了,有点疼。当时说起,我完全是闲聊的口气,颇有点求安慰的意图,令我没想到的是后面的神展开。
下午上学,爸爸带着我去了老师办公室。他和数学老师的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你打我女儿”
“我没打你女儿”
“我女儿说你这样这样打她了”
”让她说,我怎么打她了,我怎么打了?”
“老师,你这样用教鞭……”
“我只是这样轻轻碰了一下,怎么叫打,这能叫打吗?”
更多的老师学生围过来,
“这是难免的,老师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家长都这个样子老师还怎么当啊”
“老师这样碰几下,敲几下是关心学生。”
后来大家吵得越来越凶,爸爸完全把我忘记了,打定主意要和那些“臭老九”抗争到底,他和老师们吵完,又和校长吵了一架,没有获胜,于是找教育局,到后来整个区的小学都惊动了。最后我们学校的校长老师都挨了批,爸爸认为他为我“报了仇”。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外面扯着老师吵的时候,我在教室里被班主任拉到全班同学面前。
班主任把我拉到讲台上问:“同学们,老师有没有打过***?”
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接着老师又问“***这种行为叫什么?”
大家再次异口同声地说“撒谎”。
“对,撒谎!”她指着我的鼻子。我极其惶恐,因为从小就被告诫不能撒谎,我有一个信念是一旦撒谎就不能做人了,我拼命摇头。
“你还不承认撒谎,你承不承认?”
老师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承不承认,撒谎,承不承认。”
我一直退,她不停地戳。我撞到墙,不能再退,悄悄抬头,底下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怀疑、冷漠、鄙视……勇气像流水一样离开我的身体。
“是的”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是什么?”
“是,是,撒……谎”我被自己的眼泪哽住,不停抽气。
“你还哭,你还委屈了是不是,你再去告你爸啊,说老师打你,”老师继续一边戳一边问,“告不告,还告不告?”
我哽咽地说“不-告-了,再也,不-告-了。”
就这样我屈服了,这是回忆中最让我痛苦的一点,我并没有像爸爸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敢与天斗与人斗的战士。
那次事后爸爸认为自己很英勇,教训了一大帮老师。当时也有人建议我爸妈给我转校,知道我在那里肯定不好过。然而爸爸完全不在乎,转校,那就意味着他怕了,“有什么好怕的?”他认为女儿也应该和他一条阵线,和校长老师抗争到底,最好搅得他们不能正常上课。
一开始爸爸担心老师们故意整我,“突袭”过一次,上课时间到教室窗口“检查”有没有老师欺负我。当然没有!他不知道的是,那之后好几年,老师们当我空气,上下课从不叫我的名字,不注意我,当然也不故意欺负我。甚至连我在不在教室,交不交作业都没人理会。同学们察觉到老师的态度,也不理我。我上课一走神,或者上厕所回教室慢了点,没听到老师的话,没人肯告诉我。
这种情况下,我越来越沉默,最严重时候,在学校里整整半年没和人说话。有段时间我甚至产生了被害妄想,总疑心老师同学趁我不在的时候聚在一起搞些对我不利的事情。学校里经常出现一些令我疑惑的事情,比如说老师要求大家交什么,说是几天前交待的,同学们都动作起来,只有我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我再也没把这些事告诉家里人,一来怕爸爸又冲动闹事,二来我也确实不知道怎么说。没有老师打我,没有人故意欺负我,然而我极其痛苦,生不如死。
那件事一度被我烙印为人生的“黑历史”,它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感受,让我害怕社交,逃避人群,对学校爱恨交加。
后来我才发现,即使是这件看似“盖棺定论”的事情,也会发生变化。只要我持续不断地成长,让自己在真实生活中磨砺。
时隔30年,再看到自己,现在,我已经可以坦然地和人目光对视,交付信任。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在人群中说话,感受到环境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我一个声音在响起,我深深地吸气,微弱的声音渐渐清晰。我知道我可以,我会越来越可以!
今天早上,做瑜伽冥想,可能受最近的工作影响,再次想起这件事,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能从那件事情里收获什么?
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以前我总是把自己定位为受害者,为自己找到一堆加害者,冲动的父亲、暴躁的老师、冷漠的同学们……如果说当时羞愧内疚的我需要这种想法,现在的我需要的是更新的东西,一些可以带给我力量,让我走得更远的想法。
首先,极端孤独苦闷的环境让我早早爱上了阅读。这是一个受环境影响很小,可以相伴终生的习惯,让我持续得到精神滋养,有书在手,哪怕它天塌地陷;
其次,让我爱上写作。一肚子牢骚没人听,那就写嘛,这又是一个受环境影响极小,可以相伴终生的习惯;
其次,令我更加坚韧。曾经以为那种环境下我完全没有选择,可是回想起来并非如此。一度我有很多放弃的理由:老师同学不理我,父母顾不上我,没有朋友,没有固定住所,在老鼠蟑螂穿梭的地方生活。放学时提心吊胆怕爸妈又和人吵架,又要换地方住;上学时提心吊胆怕班上又发生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周围各种流浪儿和社会少年,引诱我这样家里除了钱啥都没有的小姑娘,和他们交往,偷家里的钱一起堕落……然而我没有堕落,而是坚持上学,写作业,把考试成绩保持在中上,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需要多强劲的心性!还记得三年级时县统考数学智力竞赛,我破天荒得了年级第一,星期一升旗仪式时,我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心中无以名状的雀跃。哪怕被所有人放弃,我依然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值得被爱,值得被尊重。
第三,让我更加珍惜来自人们的好意。饿过的人知道食物的珍贵,孤独过的人知道情谊的难得,每一个笑容,每一句问候,每一声提点,每一份关注……背后都是一颗热乎乎的真心。我喜欢被爱被人重视,记得十来岁时,小我三岁的表妹给我梳头,软软的手从我头发上摸下来,我颤栗着差点流泪,活着,被呵护着,感觉真好。
还有,让我更加能体会他人的不易。当我长大,越来越多地接收到世界给我的好意,我也越来越有信心去帮助他人。当我看到自己的坚韧时,我也看到了别人的坚韧,我发现生命就是这样神奇!每一个人活下来,把自己长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尽心尽力的成果。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
这么一盘点,原来这些年,在一件我本以为烂到不能再烂的事情上,我已经获得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