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眼的眼角处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暗黄色的眉毛,水汲汲的眼睛,整张脸垮垮的,还分布着许多斑,耷拉的眼皮让她看上去很不精神,那套藏蓝色工作服已经褪成了淡蓝色,还有她脚上的那双大红色的皮鞋,前端已经微微开胶了。
我从不否认她是丑陋的,那令人感到卑微的样貌,还有根本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卑微的职业。我与她不熟。
每天下午一两点左右,她都拿着个拖把在学校的厕所里仔仔细细打扫着,我们对她避之不及,还有她身上的难言的气味,都曾被我们当成是一个笑柄。我们毫不避讳地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她,她抬起那双水汲汲的眼睛,看着我。
她们说,她是一个寡妇,丈夫出轨后不久就死了,孩子也不要她了,真的很可怜,于是,她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又多了点可笑而刻意的同情。我觉得心里被什么绞了起来,她的目光还是终日注视着我,水汲汲的。
这些天总是阴天,又有些夏末的闷热潮湿,厕所的地砖上总是干不了,踩在水上“咯吱咯吱”地,我尽量减少去厕所的频率,除了讨厌地上令人作呕的污水外,还害怕看到她,她坐在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手边的拖把散发着恶臭,连带着她的周围都让人难以接近。
“大妈,能不能把地上拖拖干净啊。”
有女生站在她面前,捂着鼻子,微眯着浑浊的眼睛。我的心深深地往下坠着,却只能扯着嘴角站在一边,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目光相触,我感受到了她讨好的眼神。
转过身,我离开了那块乌黑的地方。
厕所干净了不少,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些黑脚印,但不再污秽不堪,她依旧坐在楼梯上,用袖子抹着遢邋的脸,眼角的疤像是一根刺,扎在我眼中晕开一圈一圈的血光。
我与她从不一起到学校,她骑着那辆响个不停的生锈的自行车,我沿着马路一路小跑,她总是跟在我后面,我能感受到周围同学打探的目光,那是一种耻辱,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认识她,对,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把她自行车的链条扔了,看着她慌张的表情,我的心跳得飞快。她死盯着我,那双水汲汲的眼睛里,竟倒映出一个乌黑的我。
我走在马路上,身后是一片静默,没有打探嘲弄的目光,我却总想回头。
其实我并没有很讨厌她,只是每当想起她落魄而又寒碜的背影,我便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底层,自卑,不敢反抗地活着。我理所当然地用着她给的一切,她欠我的,我总是这么想。
她们说,我的鼻子和她的一模一样,我的脸憋得通红,那种打心眼里的排斥让我不顾一切地否认:“怎么可能,我和她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
“只是说一句,你这么激动干嘛?”
我不知道。也许,在她们的眼里,我才是最浑浊可恶的。
她有一个小锦盒,收在衣柜最底下,那是她的宝贝,从来不给人看,我偷偷打开过,里面是一个通体莹白的手镯。
她把它看得很重,以至于会因为它而第一次跟我发火。
我学校要交的费用不少,她一时半会儿手头有些拮据,便跟我商量着先去找同学借点,又是用那双水汲汲的眼睛讨好地望着我。
“你那个手镯子收着不会用?留着还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吗?”我觉得我的声音是尖细的,剜人肉的。
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那两片发黑的嘴唇微微发颤,就在我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她一把拽住我,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左脸上。
痛,很痛。但我却笑了,看着她转瞬惊慌的眼神,我觉得她欠我的太多了。
晚上有些凉,我走到了那家小酒馆,在街角,亮着忽闪忽灭的霓虹灯,阮哥已经带着人坐在那里了,二手烟呛人的味道闻着眼睛发红,但我还是走向了他们,并且露出了极尽奉承的神情,我的嘴角扯得生疼。
“妈的让老子等这么久。”他站起身,把烟头往桌子上狠狠按下去,一口黑牙里包裹着浓烈的酸臭味。
我弯下腰,咧出无比作呕的笑容:“有事耽搁了,不好意思。”
“哼,”他又转身坐回去,“决定好了?你要知道,找我办事,可不是吓吓她那么简单的。”
“嗯,我知道。”
“怎么干?”他的眼睛斜眯着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递过来,“把她吓坏了,我不负责。”
“你们看着办,家里你们随便翻,翻得越乱越好,反正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心,事后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接过那根发黑的烟,从旁边借了个火,浓重的烟味充斥着鼻腔,齁住了喉咙,低头猛地咳嗽了几口,我听到阮哥嘶哑的笑声。
“你这么恨她?”
“恨?”我笑了笑,摇摇头,“我爸都不恨她,我凭什么恨。”
当年是她抛弃了我爸要跟着别人走,是她说要让我过好日子,也是她,再被别人狼狈地抛弃。
这是她活该,我爸朝她扔的酒瓶也没能把她戳瞎,她应该羞愧的。
我把钥匙给他们了,返回去学校的路上,我的心“砰砰”直跳,想着她即将面临的一切,我有些释然的快感,却又有些呼不上气,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我不明白。大概不是所有事都能说出个所以然的。
我能想象到家里的破瓷碗分裂成满地的碎片,暖水瓶的内胆炸在地上,火红的日历会变成纸片蹂躏在各个角落,也许水管会漏了满屋子的水,冰箱里的小菜散发出腐烂的味道,被子四分五裂,那个方形的电视机会发出“嘶嘶”的杂音,而她,蹲坐在地上,发出中年女人特有的尖锐的叫唤。
我脚步慢了,也许她会哭,她一直是个懦弱的女人。
可是我就吓吓她,这是她欠我的,让我卑微地活着,这一切都怨她,不是吗?
我的心好像被揪着一般。
冲回家的时候,阮哥正蹲在门口抽烟,他看到我,先是一顿,然后咧开了他的黑牙瞥了我一眼:“后悔了?”
我没说话,嗓子堵着让人想干呕,吐出胆汁才好,站在那里越过他朝里望,看见她坐在屋里,轻轻抚摸着那只玉镯,那双水汲汲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阮哥站起来走向我,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有接。
他突然大笑起来,很用力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记住这个痛,小姑娘。”
我的泪终于流下来了,不停,她眼里浑浊的我想要明亮一点,她的玉镯散发着莹白的光,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光。
“妈。”有什么冲出来,刺穿了我的喉咙。
那双水汲汲的眼睛,终于溢出水来。
我也不知道我最终明白了什么,但我知道,这个处处想讨好我,费尽心思取悦我,甚至将我与她划分为不同地位小心翼翼商量的女人,是我妈。
所以我想使她难堪的时候,我会看到那双水汲汲的眼。